一、不合一的自然倾向
“教会合一”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基督徒属灵生命的实际。从古至今,海内外的教会在面对合一的问题时都存在极大的挑战,因为有太多需要克服的外在困难,也有不少人为的内在因素,使得保罗在以弗所书苦口婆心地劝勉信徒要“竭力保守圣灵所赐合而为一的心”(弗4:3)。人与人之间常常因为外在的因素,包括文化的差异、语言的分别、经验的不同,而造成隔阂。物以类聚本来是自然的事情,所以朋友与朋友的关系,一般都需要有某种的共同兴趣才能维系长久。然而,我们很难要求教会内所有人都有类似的文化程度,或对事物态度有共同的好恶,所以从表面来看,教会成员必定会因背景差异而产生距离。
不过如果是真的属灵团契,教会的弟兄姐妹却又会在更深的层次有着共同的关注。首先,作为耶稣基督的门徒,大家对于真理都会有共同的渴慕。不过值得深思的是很多时候真理的追求不一定带来教会的合一,反而是造成分裂的因素。造成分裂的原因应该不是真理本身,而是不同的人对于真理内容的认定有所不同,而这个问题有时候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因为上帝的真理有其“具体的深度”(depth of concrete reality),当我们尝试以人类可以掌握的理性去抽象化理解的时候,便会把一些重要内容简单化,而造成约化主义的结果。比如我们说上帝“无所不在”(omni-presence)有时候便被误认为是一种带有泛神思想的观念,因为“无所不”代表以“双重否定”的表达方式来说上帝(没有分辨性的)超越环境的限制,而在这样的表达里面忽视了上帝作为位格者的主体意志,更加贴近圣经的理解可能应该是指上帝按照自己的意思随时多方的临在(multi-voli-presence)。所以假若教会里有带领的弟兄认为上帝既然是无所不在的,必然同时在“所有”地方,而在核心同工中另外的弟兄看见这样的抽象思维所可能引发的神学难题而提出异议,如果两不相让,最后结果将有可能导致教会分裂。在此所牵涉的不是真理的本身,乃是不同背景的人对于理解同样的真理所采取的不同角度,而因为大家所执着的都是“真理”──其实是对于真理的一种解释──所以争执的层次常常也是终极性的,斗个你死我活。
这还只是神学诠释层次的问题而已,更加棘手的可能是人与人之间的个人矛盾,这些矛盾一般而言都不会只是一两次的冲突所造成的,而是有累积性。在某一件事情上彼此看法不合,或者在教会发展方向的主导权上,自己因对方的建议得到采纳而失利,再加上言语上缺乏彼此体贴,长年累月下来所造成的嫌隙,都可能会在某一次的神学议题上借题发挥,而一发不可收拾。神学的争执很多时候只是教会分裂的导火线,是触发深层次基督徒已经破裂的人际关系的表面化因素而已。在教会历史中,十一世纪东、西方教会的分裂便是个典型例子,表面上是因为《尼西亚信经》东方及西方教会版本在“和子论”神学问题上的争议所导致,其实是自初代教会晚期起几百年来,双方因在地域、文化、语言上的隔阂,以及更重要的,罗马天主教掌控普世教会主导权的企图,而产生的关系破裂的表面化过程的最后阶段,当然并不必排除神学议论上双方的确有不同立场的事实,不过都远比不上诸多实际的深层因素来得重要。
二、真理使人得自由
当然,我不是说在教会合一的事情上真理不重要,因为实在的,如果没有真理就没有教会,教会原建立在使徒的教导上。初代教会时期的尼西亚大公会议规范了何为正统信仰,在东、西方教会共同肯定的《尼西亚信经》中论及教会所提出的四项定义性特质,包括“合一的”(unus)、“圣洁的”(sanctus)、“大公的”(catholicus)和“使徒性的”(apostolicus)。(比较之下,我们发现西方教会惯常使用的《使徒信经》中则只直接提出教会的圣洁与大公的特性,却假设了合一与使徒性。)耶稣基督自己并没有写过任何着述,他以生命的言行把天父的真像表现出来,却是透过使徒们把他的教导变成文字,得以传承下去。因此教会的使徒性不光是直接指向真理,更是暗示真理通过使徒而得以传承,所以教会一方面是真理在世界上的载体,另一方面从历史的向度看是耶稣之后的延续,因着真理的教导和在圣灵里的生活而被活化。真理不再只是述说停留于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的文字,乃是让这些过去的事件“再次实现”(re-enact)于当下的生活中。耶稣基督提供了真理的内容,耶稣的圣灵让这些内容再次落实在教会中。因此,教会就不是一般的社交团体,乃是有上帝的圣灵内住其中的生命共同体,于是圣洁生活成为了教会的定义性标志。
故此,保罗在以弗所书的劝勉跟他在哥林多所执行的教会惩戒不但没有构成矛盾(林前5:1-13),而事实上“圣洁”与“合一”是一体两面的真理。在面对教会内罪恶的事情上必须执行惩戒,以保存基督属灵生命群体的纯洁。保罗要求教会施行惩戒的唯一目的就是让教会能够在遵行真理之中得着真理赋予人的自由。说起来好像是个悖论:真理在一般人的眼光中是规范,而在真理的规范内的生活反而是自由!?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上帝真理之内有从真理的生命带来的恩典,真理不是辖制人、让人窒息的空洞规条,而是在生命团契的互动中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丰富内容的空间。恩典就是空间,不是空洞的空间,乃是生命内容丰满的互动空间,是有圣灵为“润滑剂”,促成人与人在基督里互动、又在基督里让人与父上帝之间位格互动的空间。
这样看来,教会惩戒的动机不是摧毁一个人,即便是“不值得”我们爱的弟兄,最终要以挽回对方为动机,不是虚假的,乃是真诚的;好让偶然被过犯所胜的弟兄被惩戒后愿意回转,得以脱离罪恶的捆绑,再次得到在基督真理中赋予的自由。所以如果教会真的要施行惩戒,必须小心谨慎,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能随便定一个人为犯行者,在必须公开处理之前要给当事人有足够悔改的机会,在不得已需要公开惩处的时候,除了以圣经真理为依据,也要继续为对方祷告,期盼上帝感动他有回转的一天。
三、圣灵的凝聚力
教会作为基督的身体有“大公性”,不但传承了两千年的生命历史,也涵盖着全世界不同宗族的人群,所谓“大公”就是全范围的,一切有基督生命的教会群体都归属其中。这里牵涉一个如何能够维系合一的实际问题,如果社会团体得靠着某种共同价值来维持,政治群体则凭借意识形态,宗教团体也有信仰内容与礼仪经典,基督信仰当然也会有确切的信仰真理内容并圣经与礼仪,然而这些假若缺乏了圣灵的同在便都只会变成空洞的外壳。圣灵作为赐人生命的灵有一种生命的凝聚力,这表现于圣灵所结的果子。
保罗在加拉太书5:22-23谈论圣灵的果子时,倒是把重点放在第一个主词“仁爱”上,我们也许可以把后面八种的描述:喜乐、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实、温柔、节制,都理解为是环绕着仁爱的内容加以阐述的,而“仁爱”就是圣灵的凝聚力的关键。为什么“仁爱”有那么大的力量?因为爱是位格者与另一位格者产生生命交流与互动的实际,不是基于利益关系而互动,乃是自我甘愿的付出(self-giving)并与对方分享自己,所以不会舍己的人不会懂得爱是什么。喜乐是从生命交流而来的喜悦之情,和平(shalom)是上帝同在的丰满。忍耐和恩慈可能有被动与主动性的不同指向,但都是跟包容的量度有关,不是出于勉强的容忍,而是给予对方空间,甚至是犯错的可能,这就是恩典,要求一种生命的内持力量。良善与信实是一个稳固生命基础的不同表现,前者在意于生命的纯洁本质,后者表达了生命内容的厚实,是不会随便动摇的。温柔与节制则呈现了生命主体从内持而有的自由,可以游刃有余地不受制于欲望的催使,在生命的自主中能收放自如,进取的有温柔,守持的有节制。这里并非指自我封闭的自主(autonomy),乃是指活在上帝面前,顺服于圣灵引导下的自由自在(freedom)。相对而言,凡以为可以从自我封闭而得到的自主,最后结果只会落在私欲的辖制中,这就是属肉体的人的生命写照,因为缺乏了圣灵的同在必然造成生命空洞化,而必须无休止地要求以别的东西填补那永远无法填满的心灵空间。
圣灵是生命互动的平台,这是教会作为圣灵的居所可以体认的,但是什么是互动平台?又是怎样的一个平台?我们说某一事物可以充当平台时,是表达了该事物提供了一个交换空间,让同性质的事情可以在此发生。就拿计算机的窗口系统举例,“窗口”是跟此系统兼容的应用程序可以运作的空间,不论是文书处理的Word程序、是简报的Powerpoint程序,又或是网络浏览器的Explorer程序等,都能在其中运作自如,甚至不同程序之间的互动(比如从Word的程序内发电邮)也得透过窗口提供的平台才可以完成其功能。另外,我们平常在街道上走的“路”也是一个运输的平台,允许不同的车辆通过,或行人走过,把货物或乘客从一处运载到另一处。我们日常所使用的普通话也是一种平台,让凡是通晓这个语言的人都能够表达自己,并明白他人所表达的想法。圣灵也是一个位格者之间的互动平台,不光是语言所能够提供的人际交流,更进深的是共同生命的交通团契,超越了言语层次的表达而进入心灵深处的实际,有时候虽然没有说话,但却能产生心灵“默契”的互动,因为圣灵能够进入人最深处的心灵世界,那里是人无法躲藏的真我所在。这就是圣灵特别之处,进入位格者的最深处,穿透一切表面的装饰,因此只有真诚的心灵才能在此互通,而圣灵却催促彼此之间的开放与自我付出的给予。平台不只是有广度,能够有“广纳”的作用,平台也同时有深度以致在更深层次“包涵”着互动的双方,在心灵的世界,就只有从父上帝而出的圣灵才有这样的绝对深度的包涵,圣灵就是那位“绝对的怀抱者”(The Absolute Embracer),东方教父所提出三一关系中“互环内进”(perichoresis)的精义就是在此。圣灵的怀抱让圣父与圣子于永恒中彼此内进相交,教会在基督之内便被纳入这永恒生命团契里。这是《使徒信经》所言“我信圣而公之教会;我信圣徒相通(sanctorum communio)”的具体意义。
四、以圣父为基础的合一
教会的合一,因此就不是从人意而产生的,因为按照人意必定会有纷争而导致最终的分裂,如果合一是源于三一上帝,那么其基础就显得十分清楚,只有基于父上帝才有真正的合一,这里不但是因基督而罪得赦免,可以让人打开人生的新页,更是得以进入父上帝的生命内涵中,从开放自己中得以支取圣父所提供能以支撑生命的力量。中国儒家讲“仁者安仁”,盼望能以“仁爱”的心作为人类生活的终极基础,但因只愿“安于仁”而不知道已经把自我封闭于“仁”的道德幻想中,切断了从上帝而来的生命支撑;故真正仁者必须“安于信”,靠着上帝而得着源源不绝的生命力,滋润着自己,也从自己开始滋润别人,如此推己及人的“恕”才能有生命实质。没有经历过爱的人不会去爱,没有被上帝的爱滋润过的人也不可能对别人施以真正的仁爱,趾高气扬地大谈道德理想却无能落实于生活的实际,能说不能行反而容易导致伪善。教会生活也不例外,合一的最大困难来自基督徒囿于自我之内,当某人物、某思想或某宗派被高举而不是基督被高举时,就是应当非常警醒的时候,因为人的自我封闭会以不同形态出现,有时候以为在维护真理,背后则可能是要建立自己的地盘,但由于真假动机不易分辨,使这种自我蒙骗更加危险。
“爱”需要爱得有根有基,就如保罗在以弗所书中向天父的祷告:“(天上地上的全家都是从他得名),求他按着他丰盛的荣耀,借着他的灵,叫你们心里的力量刚强起来。使基督因你们的信,住在你们心里,叫你们的爱心有根有基,能以和众圣徒一同明白基督的爱是何等长阔高深,并知道这爱是过于人所能测度的,便叫上帝一切所充满的,充满了你们。”(弗3:15-19)保罗所看见的是天下一家,凡在基督里的都同属于父,信靠的心让我们能探入父上帝生命的深处,其丰富具体地显于基督的爱里,将看不见的父的荣耀彰显出来,不但过去如是,就是现在也透过圣灵落实于教会肢体生活中。保罗尝试以“何等长阔高深”来形容这人类语言无法表达清楚的心灵实际,是那不能测度无尽的爱。爱不是空洞的无底坑,而是生命的承托,透过圣灵为平台介体,我们属基督的人得以共同参与三一上帝的内在相交,并在此生命相交中进入圣父“位格内涵”的深处(enter the depth of the Father’s hypostasis)(参林前2:10-11),能以从上帝生命支取自由与丰满。圣经常以“平安”(shalom)形容上帝同在的场景,这种祥和的生活景况充溢于旧约路得记的描述中。虽然只有在永恒里我们才会越来越体验在上帝之内完全丰满的究竟,然而即便在当下的人类历史中也当可从教会生活开始领略一二,那原就是教会合一的愿景。
《教会》期刊 2011年03月号(总第28期)